七七三一四

杀死辰乐

  “这是第一千一百二十个世界,不对,是第一千一百二十一个世界……”

  究竟是第多少个,朴志晟已经记不太清了,他在时间的罅隙中踽踽独行了许久,找到一线希望便一头扎进时间的漩涡,然后收获无尽的绝望。

  但朴志晟还是毅然决然地走进新的世界。在这个新的世界,钟辰乐是一只流浪猫。朴志晟被命运指引,找到桥底下蜷缩成一团的小猫,毛色花杂布满血污,看起来瘦弱得难以维持基本的呼吸。

  “辰乐啊,我好想你。”

  朴志晟将小猫抱起,小猫惊得弓起身体,微弱的猫叫在平静的夜晚惊起阵阵涟漪。朴志晟心脏被那几声猫叫给紧紧抓住,涌上喉头的是一阵一阵潮水般的酸涩。

  辰乐,他的辰乐,他的小猫。

  小猫看起来累极了,窝在志晟的怀里昏睡了过去,只余爪子彰显着自己的警惕。朴志晟在这个世界身无分文,他不知道自己该抱着辰乐去往哪里,在迅速流逝的时间里,辰乐的这一睡就可能是他们的永别。他从桥下往马路上走,询问着路人是否能帮忙救治这只可怜的流浪猫。十一点二十五分的秋夜,市中心的十字路口,终于有个好心的女生领着朴志晟和辰乐来到24小时营业的宠物医院。

  在等待检查的过程中,女孩问朴志晟“这是你在附近捡到的流浪猫吗?”

  “……不是,辰乐是我的猫,很久以前他走失了,在今天终于被我找到了。”志晟摩挲着脖子上的银色小鸟项链说道。

  辰乐的情况很糟糕,据医生的意思,这只可怜的流浪猫最好的归宿是安乐死,不用再忍受人们对他的恶意伤害,不用再孤独地舔舐自己的伤口。看来在新世界的第二百五十分钟就要与辰乐分别了,志晟想。朴志晟在医院见到了这个世界的辰乐的最后一面,花杂的毛发上还沾满了血污,不太完整的爪子还露在外面,就这样,作为小猫的辰乐在药物下永久地远离了疼痛。

  这个世界的辰乐消失了,辰乐又一次地在朴志晟的面前离开。朴志晟向女孩道谢后,摩挲着脖子上挂着的那只银色小鸟,沉默地走出医院。他要去哪里,他也不知道,时间给他不用担心温饱冷暖和年岁增长的馈赠,永远的伫立在二十五岁时间里,不知疲倦地等待和奔走在一个又一个世界里,寻找他的钟辰乐。

  朴志晟漫步来到天桥底下,草地里还残余着辰乐的血迹。他对这个世界的辰乐一无所知,也不愿再花费精力探求,急切地渴望寻找下一个辰乐,来缓解内心的日渐强烈的渴觉。他用手触上那一片惊心的血迹,想要流泪却发现自己的泪腺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化了,在凌晨的夜晚余下风的哭噎声和朴志晟沉重的心跳声,为可怜的辰乐,为疑惑的志晟。

  究竟是什么时候不会哭了呢?朴志晟回想起自己生活的世界,那个很久很久以前、早就被自己遗忘的世界。

  那个世界的志晟在自己最美好的青春里遇见了用尽一生去寻找的钟辰乐。他们是别人口中的双子星,是彼此的左右手,是自己维系生命的不断跳动的心脏。

  十岁的朴志晟在首尔的盛夏和新搬来的中国邻居钟辰乐一见如故地玩起有趣的手指游戏;十四岁的朴志晟和十五岁的钟辰乐在等待回家的班车站台上打赌首尔的冬天是否会下雨;十九岁的朴志晟开始拥有了关于辰乐的青春期秘密;二十二岁朴志晟在自己的暗恋里踯躅不前而暗自气馁;二十五岁的朴志晟永远地失去了辰乐。二十六岁的钟辰乐永远停留在了朴志晟的二十五岁,鲜花和鲜血不知道哪一个率先占据了朴志晟的视野,正如不知道死亡和新生哪一个更会带来幸福。命运给志晟和辰乐的生命带来了交点,又让他们在交点之后渐行渐远。

  时间眷顾朴志晟这个时常臭手的孩子,给时常倒霉的好孩子志晟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好运。朴志晟溜进了时间的罅隙里,在微小的概率里等待平行时空大门的打开,胆小鬼志晟用尽了一生的勇气来寻找钟辰乐,在难以计数的孤独里凭借一个又一个世界记录着自己距离辰乐的光年距离。

  第一个世界,朴志晟小心翼翼地踏入这个陌生的世界。在路边发现驻唱的钟辰乐,“命运总是眷顾我和辰乐的”,志晟心里泛起欣喜的浪潮,失望太久,突如其来的馈赠砸得他恍惚。他惊喜地向辰乐走近,忍不住地想给他一个拥抱,为庆祝这迟到的幸福。

  “辰乐啊,终于找到你了!”

  路边弹着电子琴的钟辰乐疑惑的盯着他。      

  “你好,我们真的……真的认识吗?”

  朴志晟一愣,他看着钟辰乐的耳朵,没有那一颗小痣。他又看向钟辰乐的嘴角,那里有一颗和他一样的贪嘴痣。

  “痣的位置也会变吗,”朴志晟自言自语道,“宇宙中的每一个辰乐都是不一样的吗,那么我的辰乐是否在宇宙中永远地消失了。”

  “不愧是辰乐啊,弹得真的很好听,感觉在这个世界上只能看见辰乐了。”

  “辰乐啊,结束后要去散步吗”

  胆小鬼朴志晟盯着钟辰乐的眼睛,渴望将自己漫长的思念与爱意通过眼神传递给这个对二者记忆一无所知的辰乐。

  “啊真的吗,谢谢你喜欢。”眼前的辰乐笑出脸颊的酒窝,朴志晟熟悉的猫咪纹消失地无影无踪。

  朴志晟心里恍然若失,他不是自己熟悉的辰乐。但又因为是辰乐,所以朴志晟愿意和这个世界的辰乐重新认识。

  命运让他们在新世界一见如故。朴志晟和提早结束的钟辰乐从夕阳落山聊到夜市的人群渐散。和他原来的辰乐一样,具有宿命感的相遇和如同异名磁极般的彼此吸引在他们的人生再次上演,是属于旧志晟和新辰乐的人生。

  再好运的孩子也会有运气耗完的一天,被项链锁住的银色小鸟也有飞走的一天。

  朴志晟沐浴在再次获得辰乐的喜悦里,昏头昏脑地跌进虚幻的幸福泡泡,渴望通过泡泡的虹影中看到自己的幸福人生。等到泡泡被现实戳破的那一天,朴志晟又一次失去了辰乐。猛烈的疾病掠夺了钟辰乐的汲取的养分,像充满气的气球一扎就爆,被志晟誉为能量怪物的钟辰乐突然倒在了追梦的路上。日日夜夜的驻唱让辰乐实现自己的梦想,也让他在一次次巡演里流失自己的健康,三十一岁的钟辰乐在二十五岁的朴志晟眼前永远地阖上了眼睛,只留下睁大眼睛的人在原地痛苦地哀悼。

  朴志晟茫然地回到时间的罅隙,眼泪不知道何时淋湿了衣服,在短暂的缓冲后又放声大哭,眼前好像出现了一片明艳的红色,朴志晟难以忘怀的红色。

  不知多久的哭泣和孤独的等待,朴志晟进入到第二个世界。

  第二个世界的辰乐是万众瞩目的篮球运动员,命运又好像开玩笑地让朴志晟再次与这个世界的辰乐有了交集。从新人王到大满贯,胆小鬼朴志晟终于在辰乐的闪耀的二十三岁表明自己的心意,陪伴钟辰乐走向职业的顶峰。

  “真的是无法扭转的命运吗?”朴志晟在又一次经历辰乐的死亡后无助地发出疑问。第二个世界的钟辰乐死在他前路光明的三十岁,死在幸福畅想两人美好未来的二十五岁的朴志晟面前。

  第三个世界的辰乐是电竞选手,第四个世界的辰乐是爱豆,第五个世界的辰乐是歌剧家,第六个世界的辰乐是演员,不对,是网络主播……朴志晟已经记不清曾经那么多的辰乐了,他们面貌不同,声音不同,职业不同,唯一能确定的是钟辰乐那个深深烙印在心底的名字和一见如故的羁绊。

  所有世界的辰乐都会和志晟在一起。这是朴志晟在经历那么多个世界唯一深信不疑的事情,是不太乐观的志晟唯一有把握解答的谜题。朴志晟在折叠的时空一个一个世界的寻找,寻找自己的辰乐,越寻找越将自己的内心空洞撕得更大,将一时失而复得的喜悦投注到无尽的空洞中,难以缓解自己越来越严重的饥渴。

  漫长的寻找中,辰乐从人变成植物,从植物又变成动物,死期在一个一个世界中从以年计时到以秒计时。这是朴志晟在经历辰乐的第一次死亡到无数次死亡后总结的规律。朴志晟从一开始难以抑制的痛苦到后来的麻木,从一开始的不愿离开到加快寻找新世界的脚步,痛苦的蜕变的背后是一个个世界的生离死别。

  辰乐,他的辰乐原本的模样已经记不清了,许许多多个世界的辰乐在朴志晟大脑混杂融合,凑不出一个真正的钟辰乐。他只能在盲目的寻找里确定自己的心意,确定自己对辰乐的渴望与思念。

  朴志晟离开桥底,习惯性地摩挲着脖子上的银色小鸟,走进了黑暗。习惯了长久的等待,习惯了辰乐的死亡,习惯了品尝痛苦,心脏好像变得波澜不惊,从胆小鬼变成冒进者,这就是时间要教会他的吗?志晟想。

  大脑的保护机制模糊了朴志晟数不清的苦楚,纷杂甜蜜的记忆像落叶般抖落些许供朴志晟回味,他摩挲着脖子上的银色小鸟项链等到了第一千一百二十二个世界。

  朴志晟踏入这个新的世界,一进入便发现钟辰乐就站在马路对面捧着鲜花打电话。朴志晟看着钟辰乐挂了电话,眯着眼睛、笑出猫咪纹路地抱着鲜花朝他的方向走来。朴志晟像以往那么多个世界一样准备前去认识新的钟辰乐,却在即将施行的第一十一秒后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朴志晟又一次见证了钟辰乐死在自己的面前,曾经遗忘的记忆像破闸而出的洪水涌上此刻茫然的大脑。这是辰乐,是属于他的辰乐,是和他一起每日上下学的辰乐,是送给他银色小鸟项链的辰乐,是他用尽一生寻找的辰乐。

  红色的鲜血与黑色的柏油路形成刺目的对比,明艳的鲜花远不及成片的血液更引人注目。曾经在手机的照片如今成为现场的动态,朴志晟恍恍惚惚,仿佛看见当初一无所知的自己在家中幸福地等待着辰乐一起庆祝升职,却在收到消息后跌跌撞撞地奔向市医院的笨拙模样。

  银色的小鸟真正地飞走了,朴志晟陷入了更深的绝望。这究竟是时间的馈赠还是对胆小鬼的惩罚,一个又一个的世界让志晟短暂地放下失去的痛苦,获得前行的希望,又让志晟在无尽的得到和失去的循环中反刍痛苦反刍遗憾。辰乐的模样在漫长的寻找中模糊不清,朴志晟在孤独的前行中忘记了最初的心动,银色的小鸟被志晟的执念锁住,逡巡在朴志晟遗忘的内心失地。作为小猫的辰乐,作为歌手的辰乐,作为主播的辰乐……这些都不是朴志晟的辰乐,朴志晟独一无二的辰乐真正的死在了自己的遗忘中。

  朴志晟觉得好累,明明不会累的身体却感到从四肢开始弥漫至全身的酸痛,心脏好像也被车辆碾过一般,每跳动一下都感觉要分裂成细小的碎片。刺骨的阳光扎进朴志晟的血肉,首尔六月的艳阳成为杀人的利器,朴志晟觉得难以忍受的寒冷好像从心脏蔓延至全身。脸上突然感觉到湿润,朴志晟迟钝地拿手去触碰脸上的水珠,退化已久的泪腺在这一刻又出现,原来是眼泪啊。朴志晟意识到后放声大哭,抽噎的声音不断扩大扩大,永久停留在时间的罅隙里。他困在二十五岁的牢笼里,困在失去辰乐的世界里,他是时间的囚徒,在停滞的时间里为杀死辰乐的罪行忏悔。

  第二次杀死辰乐的凶手,是朴志晟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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